罗池夜月(摄影:王整发)
罗池夜月记
陈中林
其夕梦翼而告曰:‘馆我于罗池’。”
——唐·韩愈《柳州罗池庙碑》
从此,罗池就如同柳宗元的散文大家之名一样,被载入了柳州史册。
从此,这一汪池水,静静地躺在后来专门用于纪念他的柳侯公园中央,任岁月更替、红尘喧嚣,它只在这绿树四合之中优雅着自己的澄澈与明净。即便是偶有游人在它的四周指指点点,抑或有孩童嬉戏着奔跑过它的身边,它都不动声色地一一接纳,一如它当年用宁静的姿态,接纳这个万死投荒而来的大文豪一样。
从此,我每次来到这里,自然少不了要去探询罗池的不同凡响之处:在与柳宗元朝夕相处的亲密接触之后,它是如何在不知不觉间拥有了一种特殊的气质,它是如何携带着千百年前蓄积的底蕴,从容地散发着永远不会消逝的光芒:文化的厚重、历史的幽深、民族的瑰丽、岁月的归程……
是的,这每一缕光,无一例外地都会让我心悸,让我痴迷,让我从心底生出一种由衷的赞叹与崇敬。不唯其他,只因为这个柳州曾经的父母官——柳宗元,在这罗池月夜下孑孓独行的脚步和被月光渐渐拉长的身影,还有那双在夜空中充满疑问的辛酸泪目。
我问罗池:柳宗元曾经那么钟情于荒野里幽冷峻峭的钴姆潭、小石潭,而罗池就在他的身边,是否更应是他在繁重公务之后释放内心情绪的绝佳场所?一个个雨后的傍晚,或一个个月华流照的清夜,他都应该会来到这罗池边行走、漫步、思索、梳理,为他行使刺史的权利思考万全之策:用办学来开启心智、用打井来解决民忧、用释奴来解放生产力、用修庙宇来破除迷信……要做的事情太多了,必须一一去完成,去实现自己从前那个“利安元元”的伟大政治抱负。尽管这是个荒僻的小州,但一样可以为治下的百姓办很多有益的事情。是的,他在这罗池边心潮起伏、思绪万千,想到得意处,那长久以来郁结的心绪不免有了舒解,他的脸上会露出笑容。就连那一缕缕穿过树梢倾洒而下的月光,也顿时变得清朗而温润起来。
我问罗池的月夜:每当春花馥郁或是秋月朗朗,他是否会来到这罗池边探询生活的期盼与答案?是的,他肯定会来这里思虑着千头万绪的诸多事情:挥之不去的家国情结、日夜牵挂的亲人朋友,还有诗友间的酬答唱和以及到处投书求助的悲苦无奈。而身处南荒的柳州,他依然还幻想着有人能伸出援手拉自己一把,希望能回到朝廷、回到故乡,所以一有机会(甚至不是机会),他就到处写信求人帮忙,哪怕是一根救命稻草,他也想抓在手里试一试。那颗曾经高傲的内心该承受了多少无情的击打啊!就这样,他一直生活在欢娱何其少、苦痛何其多的包围之中,以至于他的生命之灯很快熬到了尽头。也许,他在这罗池边踟蹰的时候,早就意识到了自己的结局。只是,他不想放弃,他还想与命运抗争,即使最后的一线希望被现实击得粉碎,他也要挣扎着留下一副倔强的身影,留下一颗不屈的头颅。
千年的罗池千年的月,你当年映照的那个孤独身影,在岁月的洗涤中,早已化成了一个伟大的灵魂。他承受着一个贬官的命运,却一直在努力实践着造福一方的诺言。他付出了,他努力了,他做到了!他留下的那一幅“民业有经,公无负租,流逋四归,乐生兴事,宅有新屋,步有新船,池园洁修,猪牛鸡鸭,肥大蕃息”(韩愈《柳州罗池庙碑》)的画面,其实就是现代版的安居乐业图啊。
而罗池,还有罗池的月,也因为浸染了他的身影、他的气息,甚至他的血泪,渐渐被州民当成了一种象征,被传颂、被膜拜。罗池的周围,因他而建的罗池庙、柑香亭,也因此承载了历千年而不灭的文化基因,至今散发着历史的遗香。特别是那座罗池庙,后来改成了柳侯祠,成为历代以来在柳州任职的官员和百姓祭祀、缅怀他的场所,其中的“三绝碑”遗世卓立,让人感受着它超重的文化分量。更令人为之动容的,还是这月下的罗池,为他提供了心灵的慰藉,接纳了他全部的苦痛与彷徨,就像一个知心爱人,总是用一池波澜不惊的柔和,抚平他心头的创伤,并最终成为他安放灵魂的不二之选。
罗池夜月,映照千年。历史总是用一种无可置疑的方式,为那些“有德于民”的人留下彪炳千秋的册页,供后人景仰、凭吊。屈原如此,诸葛亮如此,子厚更是如此。他当年为之“死而后已”的那个荒僻柳州,如今早已变成历史文化名城,这里的人们更是亲切地将他称之为“老市长”,每年的清明时节,都会聚集在这罗池边祭祀、纪念他的功德。当然,更多的时候,人们会带着世俗的烟火气息,为柳侯、为罗池、为罗池夜月,涂抹上生生不息的蓬勃生机,代代流传。
作者简介
【陈中林,资深媒体人,高级编辑。广西作家协会会员,首届文化名家暨“四个一批”人才。出版有散文、诗歌和歌词专著,并主编过多种散文读物。与人合著的《如果建筑会说话》获广西文艺花山奖。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