柯天国│李主任(短篇小说)

发布日期:2021-07-30 10:30   作者:   来源:文艺柳州   打印正文


柯天国:1962年16岁为煤建公司工人,1965年为搪瓷厂工人,1976年调电影公司任编辑、宣传科长。1986年至1990年为广西作家协会聘任专业作家,1991年市委任命为柳州文学研究所首任所长,同年柳州作家协会成立任主席,并任柳州文联常务副主席、主席、党组书记至2015年7月退休。其间曾任广西作协副主席、广西文联副主席。擅长市井文学,代表作长篇小说《风流巷》《烟花楼》《少妇梦》三部。中篇短篇小说百余篇,创作主编报告文学十部。创作央视播放电视剧两部。《红蜻蜓》获国家级“金鹰奖”、《风流巷》获广西“铜鼓奖”。现为中国作协会员、一级作家。

  

李主任

      

柯天国

我们车间的李主任,江苏淮安人,1939年新四军的老战士。随军解放广西,他已经是连长。进十万大山剿完匪他下了地方,早几年调到我们厂当车间主任。

李主任的战友有的当了厅局级的官,次点的也弄了个行政十六级正县。他从未犯错,多次立功,却一直定格在行政十八级正区上。有人逗他:“主任,战友们都进步了,你也该进步进步哟。”李主任苦笑笑:“唉,我没文化嘛。”

李主任是老革命,全厂上下都尊重他。就连厂长与他迎面碰上,厂长总要主动招呼:“李主任!”其实,李主任既没有军人的气宇轩昂,也没有当领导的八面威风。他总是穿着一套蓝色的工作服,背着手,在车间转悠。他言语不多,更不会吆三喝四,生产上的事他会多问几句,多讲几句,鲜见谈笑。工人们工间小休拢在一堆喝水聊天,他也凑过去坐在一旁,听那些人天南海北地海吹。常常有人拍拍他的肩膀:“主任,拿烟来抽!”他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,扯出一支送到人家手上。

遗憾的是,李主任膝下无一儿半女。他老婆是厂食堂炊事员,取了一个十分通俗的名字——韦二妹。韦二妹钦州人氏。那年,李主任的连队就驻在她们村里,韦二妹是拥军积极分子,她认识了李连长,李连长也看上了她,尽管她长得极普通,他们后来还是结婚了。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,膀阔腰圆的二妹始终没有给李主任生个孩子。

不过,人们发现,李主任经常拉着一个可爱的小男孩到厂小卖部,买点糖呀、买点果呀,又逗着小男孩说说笑笑回宿舍。

小男孩不是李主任的儿子。

1960年冬天的一个晚上,李主任刚上床,突然,从隔壁屋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尖叫:“救命——”这是技术员黄坚老婆郑丽在叫!李主任一惊,赶忙下床。

黄坚家门口已经有几个女人在那里叽叽喳喳:“哎呀,她喊得那么厉害,恐怕是早产了吧?”

“偏偏她老公出差,就她一个女人,弄不好会出大事呀!”

李主任一听,赶忙拨开那几个女人,使劲推门。门锁着,他大声喊:“小郑,你开门!”门还是没有开,从屋里传来的是女人的呻吟。

李主任后退几步,往前一冲,用肩膀撞开了门。他一个箭步来到郑丽床前,见地下有一摊血,郑丽在床上哭。他俯下身,一把将她抱起:“郑丽,挺住,我送你到医务室!”

厂医务室今晚值班的正好是个女医师,冷不防见李主任抱着一个女人闯了进来。

“大出血,快抢救!”李主任气喘吁吁,将郑丽平躺在一张病床上。

“你出去等着吧。”医生开始忙碌。

李主任走出医务室,感觉背有点湿,一阵寒风吹来,他不禁打了一个冷战,他点上烟,猛抽了几口。这时,只见韦二妹“咚咚咚”朝他赶来。

韦二妹提着一个包,一边喘气一边说:“这些是女人用的东西,我在她房间发现给小孩备的衣服,一起包来了!”

“你想的真周到,快,送进去!”李主任说。

韦二妹进去很久没有动静,李主任有点焦急,他又点上一支烟,不停地在过道上来回走。

忽然,从医务室里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,李主任笑了。

“生了,生了一个男仔,母子平安!”韦二妹兴冲冲地从医务室跑出来:“医生说幸亏送来及时,要不然要出事。”

“你赶快回去。”李主任打断她的话,“杀鸡,给郑丽炖汤。”

“杀哪个的鸡?”韦二妹问。

“我们家不是养了只老母鸡吗,把它杀了!”李主任说。

韦二妹有点犯难:“我们家就靠这只鸡生蛋……”

“这里生的蛋要紧,快去办!”李主任挥了挥手。

“那好,我这就回去杀鸡。”韦二妹欲走,李主任又一把拉住她:“从今晚起到黄坚出差回来,你就过去同郑丽住,好好照顾她,明天我帮你请假。”

夜深了,李主任独自站在那里,他猛抬头,仰望满是繁星的夜空,不由得长叹一声:“我们要有一个儿子该多好啊!”

黄坚回来的当晚,抱着婴儿来到李主任家。

“李主任,千恩万谢的话就不讲了,我来是请你给这孩子起个名。”黄坚诚恳地说。

李主任笑了:“小黄,我的文化水平你又不是不知道,你这不是让我为难吗?”

“不,一定要你起,起什么名我都认!”黄坚语意十分坚定。

一旁的韦二妹用手捅了捅李主任:“你就给他起个名吧,就当是我们的孩子。”

李主任不好再推辞。他轻轻地摸了摸婴儿的脸,喃喃地说:“小宝贝呀小宝贝,你真是个小宝贝——”突然,他叫了声:“叫小宝,黄小宝!”

“好,就叫小宝,顺口”黄坚马上附和。

李主任看着小宝出生,看着小宝咿呀学语,看着小宝活蹦乱跳,看着他就要进小学,谁知,这时“文化大革命”来了。

“文化大革命”“不看,我看不懂。”有人叫他去参加批斗会,他摇摇头说:“不去,我有病。”他没贪污盗窃,又没乱搞男女关系,谁也拿他没办法。

话又说回来,轰轰烈烈的这场运动,李主任不可能总是相安无事。

一天,有人急匆匆跑来报告:“李主任,你快去看看,有人写你的大字报。”

李主任连想都没想, 还是那句话:“不看!”不过,这回他倒是多了一句:“写什么?”

“写你重用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黄坚,还写你抱他老婆去生仔。”

“混账话!”李主任一脸铁青:“工厂不用技术员怎么搞生产?不要说一张大字报,写一百张我都要用黄坚。”

本来言语就不多的李主任现在话更少了。每天他还是按时间走进车间,车间里空空荡荡,只有他一个人在那里来回地走。他知道,他现在没有能力把工人们叫进车间,自责中他很沉痛。

一天,李主任突然听到一个令他吃惊的消息,厂造反派把市长抓到厂里来了。市长是他的老上级,他当排长时,市长是他所在团的团长。他四下打听才知道,市长被关在二号宿舍楼的一间房里。他决定去看他的老首长。

这天临近黄昏,李主任提着一个小口袋去看市长。看望老首长自然不能空手去,袋子里装有他到大商店买的两条“牡丹”香烟、两瓶“西凤”白酒,这是时下最好的烟酒了。

来到二号宿舍楼八号房,市长就在里面。李主任见门关着,门口站着一个戴红袖章的小青年。他上前问:“市长在里面吗?”

小青年迟疑了一下才点了点头。

李主任对着门,一挺胸,高声喊:“报告!”

没有回音,他又喊了声:“报告!”

房里还是没有声响,倒是他背后传来一声断喝:“谁在这里乱喊乱叫!”

李主任转身一看,原来是土狗!

土狗是维修车间的机修工,李主任认识他。去年,李主任有一阵常常为五号炉机械运转不正常而操心。那天,传送带又不转了,生产停了下来,维修组几个人忙了半天也没修好。有人给李主任建议,去维修车间请一个叫土狗的人来帮忙。李主任不知道土狗是何许人,他急忙扬了扬手:“管他土狗还是洋狗牵来再说”

这土狗果然厉害,他一来三下两下就找出毛病,故障排除了,生产又恢复了。在一旁观看的李主任十分高兴,他拍了拍土狗的肩膀,问:“小伙子,怎么称呼你呀?”

旁边的工人嘻嘻地笑:“你就叫他土狗好了。”

“嘿嘿嘿”土狗也跟着傻笑。

“好,那我就叫你土狗。”李主任夸奖土狗:“你干得不错,我们车间就缺你这样的高手呀!”

不曾想到,李主任在这个地方碰到了土狗。他很客气地唤了声:“土狗!”

“你怎么叫土狗,他是我们的司令!”看门的小青年冲着李主任呵斥了一声。

“土狗当司令了?”李主任心里微微一震。他知道,如今满世界都是司令,这并不稀奇,三个人成立一个什么组织就有一个司令,听说全厂已经有二十几个司令了,只是令他有点意外的是土狗怎么也当起司令来了?

李主任急忙改口,尽管言不由衷,还是大声喊:“土司令!”

土狗斜眼望着李主任:“你来干什么?”

李主任说:“市长是我的老首长,我想来看看他。”

“你敢来看走资派!”土狗突然严肃起来:“你阶级立场拿到哪里去了?咹!你今天是碰上我,我放一马,要是碰上别人,连你一起放进去!”

李主任被这一数落,心里老大不舒服,土狗,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,居然在我面前摆起架子耍起官腔来,不是为了见老首长非教训教训你这小子。他还是强忍着怒气,说:“土司令,我就进去看一眼,看看就走。”

“我告诉你”土狗还在摆谱:“不是我不让你进去,上面有规定,没有总司令的批条,谁也不能进去”。

“怎么还有个总司令?”李主任又愣住了。

“怎么没有?我们兵团的总司令!”土狗一本正经地说。

“那好,你领我去见总司令,我和他讲。”李主任说。

“总司令是谁想见就能见的吗?”土狗煞有介事:“要见总司令要走程序,要写报告一层一层往上报,总司令批准同意见才能见。”

这一下,李主任忍不住了,他心里骂道:“好一个土狗,你这个王八蛋,在哄鬼哩!”他恨不得上去给他一巴掌。想想,还是忍住了。

土狗指着李主任提着的小布袋,问:“里面装些什么?”

李主任打开布袋口,在土狗眼前亮了亮:“就一点烟酒。”

土狗突然缓缓了语气,说:“这样吧,念在去年你表扬过我的份上,我今天就违反规定一次,你拿来的东西我帮你送进去,给你一个面子。”

“唉——”李主任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气,不按土狗说的办你又能怎样?他只好把袋子递给了土狗,丢下一句:“代我向市长问个好。”垂头丧气地走了。

见不了老首长成了李主任一块心病,不知道老首长的情况,他心里不安。

这天,李主任从宿舍楼走出来,猛然间看见土狗。他靠在一辆自行车上,像是在等什么人。多日不见的土狗,今天换了一个行头。只见他穿着一套脏得好像几年没有洗过的旧军装,头戴着一顶发皱的军帽,脚穿一双漏出脚拇指的解放鞋,他还居然背了一把枪,一把破“七九”步枪!李主任见状,心里暗暗发笑。

李主任朝土狗走去,奚落道:“土司令,你这个当司令的怎么坐这辆破“飞鸽”,不坐吉普车呀?”

“你挖苦我!”土狗指了指李主任。

“不不,我哪敢挖苦司令,要是惹毛了你,你一枪不把我崩了?嗬嗬,你怎么背“七九”?首长应该配手枪呀!”

“你讽刺我!”土狗又指了指李主任。

“我不敢,你现在是大红人,得罪不起。”李主任拍了拍土狗背的那支枪,正色道:“不过,我倒是要提醒你,这枪是打日本鬼子、打国民党反动派的,你拿来吓唬吓唬人就算了,可不能乱打呀!”

土狗脸一红,嚷道:“不要你管。”

李主任问:“我给你的烟酒你送给市长了吗?”

“送了”土狗把头扭过一边。

“市长没说什么吗?”李主任又问。

“说啦,他说你是个好人!”土狗一脚跨上自行车,使劲一踩,跑了。

李主任的心七上八下总有个疙瘩,也不知道这土狗说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。他还是想去见老首长一面。然而,当他再去打听市长的消息时,他失望了,市长已经被另外一个厂的造反派抢走了。

李主任现在不再去车间,都停工了,去干什么?白沙村离厂宿舍区也就几分钟路程,他经常进村。这里没有刺耳的喇叭声,只有小鸟的啼鸣,呼吸着带泥土气息的空气,他感到舒坦多了。走困了,他就到村老支书陆伯家坐坐,喝喝茶,聊聊天。陆伯同他是多年老友,他常常从陆伯哪里得到点宽慰。

这天,李主任从村里回来,经过黄坚家,见他家门开着,房间的东西撒落一地,郑丽哭丧着脸坐在哪里。他好生纳闷,正想进去看个究竟,黄小宝已跑到他跟前:“李伯伯,我爸爸被抓走了!”

“被谁抓走了?”李主任大吃一惊,他进屋问郑丽: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

郑丽一脸愁云,说:“那个叫土狗的领了几个人来抄家,抄完就把黄坚带走。”

李主任听罢心里明白了几分,他安慰郑丽:“你不要着急,我去看看。”

土狗的司令部设在办公楼一层,这里原来是厂接待室,土狗把里面的人统统赶走,在门口竖起一面旗帜,他就当起司令。

李主任径自走进屋,见黄坚垂着头坐在那里,土狗同几个人围在他身边。不等土狗开口,他厉声问:“土狗,你凭什么抓黄坚!”

“我凭什么?”土狗强硬地说:“我们得到举报,他私藏黄色书画,反动书籍,还拒不承认,顽固抵抗!”

“你不要逼他了,他的那些书画全部交给我了。”李主任说。

“交给你了?”土狗惊诧地望着李主任:“这么说,这些书画已经在你手上?”

李主任不露声色:“你放了黄坚我再告诉你。”

“好!黄坚你走。”土狗答得很干脆。

黄坚连头都不抬,走了。

土狗来到李主任跟前,一字一句地问:“黄坚怎么会把书画交给你?”

“我是他主任嘛。”李主任淡淡地说。

“那好,你把那些书画全部交出来。”土狗盯着李主任。

“烧了,我全部烧掉了!”李主任冷冷地说。

“烧了?”土狗大声质问:“谁让你烧的?”

“黄色反动的东西,不烧留着干嘛?”李主任答得很轻松。

土狗突然发现自己被捉弄,他气得直喘粗气:“你这个老东西在耍我。我警告你,你今天要是不交出那些书画,休想出门!”

李主任“嘿嘿”两声,道:“土狗,我看你变成疯狗了。我现在就出这个门,哪个敢上来堵?来呀!”

土狗一下被李主任威严的目光给慑住了。

李主任蔑视地扫了土狗一眼,拔腿就走。

当天晚上,黄坚悄悄来到李主任家。

“李主任,今天的事给你添了麻烦,我真过意不去。”黄坚语气里带有几分愧疚:“他们对你没怎么样吧?”

“没有事。能把我怎么样?”李主任爽朗一笑:“就三个字,烧掉了!”

黄坚有点担心:“恐怕他们还要来纠缠?”

“不怕”李主任拍着黄坚的肩膀说:“只要你一口咬死东西交给我,后面的事我来扛!”

黄坚若有所思,点点头:“李主任,幸亏你想得周全,我们先走了一步,要不后果不堪设想。”

黄坚确实有一批珍贵藏品。

早年,他父亲在北平做西药生意,1948年南迁,在中山路开了一间全市最大的西药房。除了行商,他父亲还酷好收藏,尤其钟爱书画,买了不少珍贵古籍,名人字画。1956年,他父亲病逝前,把这些藏品交给了黄坚。

“文化大革命”

生性忠厚老实的他,自知出身不好,什么派别都不参加,终日待在家里。待在家里久了,不经意地常常看到那张床,想到床底下那堆藏品,成了一颗炸弹,一颗随时都要爆炸的炸弹。一想到这里他就心烦意乱。他同老婆商量了好几次,想找出一个处置的法子,可他老婆半天讲不出一个字,哪里拿得出主意?他苦苦思索,最后想到一个人——车间李主任!这是他最信任的,也是他一向最敬重的人。

那天晚上,黄坚偷偷地溜进李主任家。

面对李主任,黄坚将父亲当年在北平如何经商,如果收藏,现有多少藏品,藏在何处,一五一十给他讲开了。他告诉李主任,那些藏品中有:唐、宋、元古画各一幅,明、清古画十二幅,宋、元古籍四套二十四卷,明、清古籍六套九十六卷,张大千、徐悲鸿十二个名家的名画二十三幅。古籍中有三套为孤本。

李主任弄不懂唐宋元明清,也弄不清那些古籍书画的价值,更不明孤本为何物?但他认定,黄坚床底那堆东西不会是小物件,肯定是宝物!

房间很静,两人面对面坐着,久久没有声音。

最后还是黄坚先开了口:“李主任,你看这些藏品怎么处理?”

李主任反问他:“这些东西算不算封资修?”

黄坚茫然道:“我不知道。”

李主任来回在房间里走,自言自语地说:“我看不算吧,一千几百年前,哪里有什么封资修?你说呢?”

黄坚点点头,没有回答。

“但是,黄坚,要是被抄出来,恐怕也算是一个罪名吧?”李主任望着黄坚。

“那就把它烧了。”黄坚脱口说。

“不能烧。”李主任摇了摇头。

“那就上缴?”黄坚又说。

“上缴?上缴给那些造反派不就等于烧了吗?”李主任想了想,硬声道:“老祖宗留下的东西,我看不能毁,先保住再说。”

“怎么保住?”黄坚有问。

李主任似乎已有打算,说:“你马上回去,将那些东西打包装箱,等我的通知。”

第二天一早,李主任进村,他找到了陆伯。

他想好了,现在只有陆伯的家才是藏宝之地。

陆伯听完来意,爽朗地说:“老伙计啊,你算是找对人,找对地方了,放在我这里,你尽可放心,绝对安全!”

当晚下半夜,按事先约定,陆伯同他的大仔拉着板车来到李主任的宿舍楼下,不声不响将黄坚的几箱藏品全部拉走。

自那次与土狗发生冲突后,李主任一直等着土狗再来纠缠。他做好了应对的准备。然而,令他纳闷的是,土狗从此再也没有来找过他。

时光流逝,年复一年,不知不觉,在世事纷繁的岁月中,李主任步入了暮年。

厂里恢复了生产,李主任依旧是车间主任,依旧定格在行政十八级。工人们又见到他穿着深蓝的工作服,背着手在车间里转悠。只是人们发现,李主任的脸上少了几分平和,多了几分凝重。

1979年,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,组织找他谈话:“李主任,祝贺您,您光荣离休了!”

李主任会意点了点头:“是的,我该退了。”

与新来的主任办交接,几分钟了事。末了,新主任问李主任:“老主任,您还有什么吩咐?”

李主任深深地吸了口烟说:“我是有件还来不及办的事,想请你办。”

“好,什么事,您说!”新主任满口答应。

“把土狗调进我们车间。”李主任一字一句的说。

“什么,你重用土狗?”新主任一下愣住了。他知道,土狗“文革”中犯错误,受到处分,被赶出维修车间,到煤场去拉煤车已经好多年,这个时候,李主任怎么想起用土狗?

李主任看出新主任的心思,说:“检修技术土狗是一把好手。我们车间几台炉子的机械运转总是不正常,把土狗充实到维修组,就可以加强我们车间的技术力量。”

“可他是犯了错误……”新主任感到有点犯难。

““文革”中犯错的人多了,总要给人出路,何况他就是个普通工人嘛”李主任开导道,“这样吧,我去给厂部说说,如果厂里同意,你就接收。”

“好,听老主任的。”新老主任的交接就此结束,李主任走了。

李主任这一走,从此再也没踏进过车间的大门。时间久了,工人们都在想念他,一次车间搞活动,差人去请李主任回来参加,李主任淡淡一笑,挥挥手:“你们搞吧。”

这天黄昏,李主任正准备吃饭,突然听到敲门声,他打开门一看,是他——土狗!

土狗变了模样,黝黑的脸泛过几许沧桑、显得老成、持重。此刻,他提着一个小布袋,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口:“李主任,我今天来向您赔礼道歉!”

李主任一愣:“道什么歉?”

土狗说:“那年,你让我送烟酒给市长,我没有送,我没了,对不起您!今天,我买回两条“牡丹”、两瓶“西凤”送还给您。”

李主任哈哈一笑:“土狗,不就是点烟酒嘛,抽了就抽了,喝了就喝了,这烟酒你拿回去。”

“不不不,您要是不收,我就不走。”土狗固执地说。

李主任想了想,便一招手,“好,那我就收下,改日我再请你来喝两杯,来,进屋坐。”

“我就不不进去了。”土狗接着说:“那年,我打黄坚的主意,想没他的书画,错了!也请你们原谅。”

“我知道你当初是没安好心的。过去的事让他过去吧!”李主任说:“黄坚的那些藏品,“文革”中幸亏保存下来,他正准备将藏品捐赠给博物馆哩。”

“这就好。”土狗说:“李主任,我今天已经到维修组报道,谢谢您,我会好好干的。”说完,他向李主任鞠了个躬,转身默默走了。

李主任目送土狗远去的背影,心中涌动着一种难言的滋味。

一个星期后的一天,博物馆来通知,明天要在博物馆搞一个黄坚捐赠藏品仪式。黄坚自然想到了李主任,他要邀李主任一块去热闹热闹。

他来到李主任家,见他家的门虚掩着,他轻轻一推,屋内空无一人,只有腾空的一张旧床和几把桌椅,他大吃一惊,赶忙跑回家,一把拉过小宝:“你见过李伯伯吗?”小宝说:“没见,我一天都没有见过他。”

黄坚忽然明白了什么,他难过地靠在了椅子上。

李主任走了。在这个漆黑的夜晚,他没有同任何人打招呼,也没留下片言只语,提着行李,拉着钦州韦二妹悄悄登上了北去的列车。

从此,我们再也见不到李主任。

2020年4月15日于柳州“德福第”